慕容太太的丈夫是个军人。

  他的驻地在草原上。那地方很远,好像叫什么红格尔。他现在不够级别,还不能带家属,夫妻俩只好两地分居。

  他一年探一次家。

  迢迢出生以后,只见过爸爸一面。

  迢迢出生时才3斤重,身体状况一直很不好。她厌食,经常生病。慕容太太带她到医院看过很多次,没什么实质性的病,就是体质弱。

  全家人把迢迢当成掌上明珠,特别娇惯,她要什么给什么。全家人包括迢迢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。

  这一天,慕容太太把那个男婴抱回了家。没想到,迢迢见了那个男婴,“哇”地一声大哭起来,使劲朝妈妈身后躲,极其恐惧的样子。

  她已经会说一点点话,她一边大哭一边指着那个男婴,惊骇地说:“妈妈妈妈,打!打他!”……

  “你这孩子,怕什么呀?”慕容太太不解地问。

  “打!打他!”迢迢哭得更厉害了……

  那天,迢迢一直躲避那个男婴,一直哭闹不止,怎么哄都哄不好。

  慕容太太很着急,她弄不明白,迢迢怎么见了这个男婴之后就像受到了巨大惊吓似的?

  过了几天,迢迢似乎好了点,不再哭闹了,但是她还是不肯跟那个男婴玩。

  又过了几天,迢迢勉强跟那个男婴在一起玩了,却没有消除对他的排斥,什么玩具都不让他碰。

  一次,为了抢夺一个布娃娃,他俩打起来。慕容太太急忙过来把男婴抱到一旁。

  布娃娃到底落在了男婴的手里。

  迢迢哇哇大哭,她指着男婴还是说:“妈妈妈妈,打,打他!”

  慕容太太又拿来一个布老虎,塞给迢迢:“迢迢乖,玩这个。”

  迢迢哭得更厉害了,指着那个男婴说:“打!打他!”

  慕容太太没办法,就过来对男婴说:“妹妹哭了,你把这个布娃娃给她,听话。”

  男婴不说话,把布娃娃扔在了地上。慕容太太捡起来,吹了吹灰土,给了迢迢。

  迢迢委屈地拿起布娃娃,一个人玩去了。

  慕容太太把男婴放在沙发上,打开电视,找了一个动画片,说:“咱们看电视,看动画片,可好看了。”

  迢迢蹒跚地走过来,“啪”地闭了电视。然后,她敌意地看着那个男婴。她这几天刚刚学会开关电视机。

  男婴指着迢迢,对慕容太太“呜呜咿咿”地说着什么,好像在告状。

  慕容太太又打开电视,对迢迢说:“迢迢,你这样做是不对的。”

  迢迢很犟,又一次闭了电视。

  慕容太太叹口气,强行把迢迢抱到卧室去。她回来正要为男婴打开电视,就传来迢迢惊天动地的哭声。

  没办法,慕容太太只好说:“叉,咱不看了。”

  男婴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……

  晚上,慕容太太把迢迢放在自己的左边,把男婴放在自己的右边。

  迢迢还在吃奶。她扒开妈妈的内衣,小嘴裹住妈妈的一只奶头,吸吮。

  男婴在另一边老老实实地看。

  慕容太太的心中有一点难过,就问:“叉,你吃吗?”

  男婴还在看,他的嗓子微微动了动。

  慕容太太用一只胳膊把他的脑袋抱起来,让他吃另一个奶头。

  迢迢大哭,奋力推男婴。推不走,她就狠狠挠了他一下。那男婴的小脸上立即就有了几条指甲印,慕容太太吓得赶快把他推开了。

  男婴仍然没有哭,他愣愣地看迢迢。

  慕容太太对迢迢说:“你怎么能欺负人呢?坏孩子!”

  迢迢哭得更委屈了,蹬着腿。

  慕容太太只好抱住她:“好了,别哭了,妈妈不说了,不说了还不行吗?”

  迢迢还在哭。

  慕容太太说:“你要什么?妈妈都给你。”

  迢迢想了想,止住了哭,抽抽搭搭地说:“我要吃糖!”

  不管怎么娇惯,平时慕容太太从不给迢迢吃糖,她天生气管就不好,总咳嗽。

  慕容太太严肃地摆摆手:“就是不能吃糖,牙会黑的。”

  迢迢又张开嘴大哭起来。

  慕容太太:“好吧,小祖宗,我给你拿去。”说着,她下床拿了一颗糖,剥开,递给迢迢。

  迢迢吃了糖,好像心满意足了。心满意足了一阵子,她又看见了男婴,立即不高兴了,用手做着打他的动作,说:“不要!不要!”

  “好,不要他。”慕容太太一边说一边伸手把灯关掉,说:“那个小孩走了。”

  迢迢没有怀疑,她幸福地抱住了妈妈……

  睡到半夜,起风了,窗户被吹得“啪啦啪啦”响。

  迢迢在睡梦中又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哭闹起来。慕容太太被惊醒了,她抱起迢迢轻轻地悠,为她哼着摇篮曲。可是她还是哭,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:“妈妈妈妈,打!打他!……”

  房子里漆黑。慕容太太有点瘮。

  最近,慕容太太总想,迢迢这样霸道,不容人,长大怎么办?

  其实,她的担心是多余的,大约半个月之后,迢迢就和男婴玩到一起了。

  慕容太太正在为戍边的老公织一件毛衣。她抬头看窗外,迢迢正和男婴一起追气球。那是一只绿色的气球,而迢迢和男婴都穿着红色的衣服,一幅鲜艳的孩童嬉戏图。

  迢迢在咯咯笑,男婴也在咯咯笑。天瓦蓝瓦蓝的。

  慕容太太感到生活很美好。

  当她又一次抬起头的时候,却吓得大惊失色——两个孩子追随那只绿色的气球,跑到了院子外的井边!

  那井是17排房的公共汲水点。

  迢迢离那井只有一尺远,一转身就会掉下去。而那个男婴正趴在井边朝里望。

  慕容太太想喊又不敢喊,她不敢惊吓他们。她屏着呼吸向两个孩子走去,一边走双腿一边不停地抖。

  她悄悄来到他们身边,猛地把男婴抱起来,又用另一条胳膊夹起迢迢。

  回到屋子里,慕容太太把两个孩子狠狠训斥了一番。

  迢迢大哭。那个男婴则吓得缩到屋角,老老实实地看着慕容太太……

  自从这次以后,迢迢和男婴再也不敢去井边玩了。

  慕容太太的家没有电脑。小镇有电脑的人家极少。

  张古觉得,这下终于可以弄清楚永远的婴儿到底是谁了。

  他打电话问冯鲸:“最近,那个永远的婴儿还在网上跟你碰头吗?”

  冯鲸:“没有啊。”

  张古:“这就对了。”

  冯鲸:“为什么?她说她又要考试。”

  张古:“那是骗你——永远的婴儿最近到慕容太太家了,慕容太太家没有电脑!”

  冯鲸:“真吓人。”

  张古:“不信走着瞧,你的美眉最近不会有任何消息。”

  可是,过了几天,冯鲸却给张古打来电话,他笑着说:“你别乱猜疑了。昨天,我们又聊了半宿。”

  张古动摇了:真的是自己搞错了?

  如果永远的婴儿真的是那个男婴的话,只有一种可能:他在周二的夜里,等慕容太太和卞太太都去打麻将的时候,悄悄潜入卞太太的家,进入那个另类世界和三减一等于几碰头——小镇很安宁,夜不闭户是经常的事。

  张古想象:

  在这个人声鼎沸、阳光普照的人世间,阴暗潮湿冰冷的男婴很孤独。

  在这个世界上,平等的人们都拥有话语权,所有人都在“呱唧呱唧”说话,有人说的是良言,有人说的是废话。只有他不能说,一个字都不能说,他只有耳朵,天天听别人“呱唧呱唧”。

  只有在网上,在那个隐形的虚拟世界里,他才敢撕破婴儿的表皮,开口说话。

  在这个世界里,只有三减一等于几一个人和他聊天。

  前一段时间,男婴没有电脑了,他像吸血鬼好长时间没有喝到血一样,脸色纸白,奄奄一息。最后,他终于熬不住了,趁卞太太不在,偷偷溜进她的家……

  张古觉得,假如这种猜测成立,那么就说明这个男婴还曾经潜入过自己的家,随身听里那个婴儿古怪的笑声就是佐证。

  张古走到房间外,深深吸了一口阳光。

  阳光暖洋洋,让人心里很踏实。这一刻,张古又对自己的想象表示怀疑了。

  的确,他的一切不祥预感仅仅是预感而已。到目前为止,小镇很太平,没出什么事。没有人莫名其妙地死亡,没有地震,没有瘟疫,没有谁疯掉……只是他的随身听里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声音,那算什么事呢?鬼知道是不是周德东的盒带出了什么问题!说不准,就是冯鲸搞的鬼呢。这个鬼东西不是还用“三减一等于几”这个算术题吓过自己吗?

  慕容太太抱着那个男婴溜达过来。

  天很蓝,云很白,风很轻。在这样好的天气里,连仇人都会相亲相爱。

  她跟张古打招呼:“没上班呀?”

  张古笑了笑,说:“休假。”

  她停到张古跟前,放下那个男婴。

  地上有几只鸡雏在觅食。那个男婴穿着开裆裤,兴奋地挥动小手,“呜咿呜咿”地叫。但是,他站在原地,不敢靠近那些鸡雏一步,只是做出打的样子向那些小生灵示威。

  慕容太太喜滋滋地看着他说:“这孩子很聪明,刚来的时候根本不会玩积木,现在他都能摞很高了。”

  接着,她情不自禁地讲起他的一些充满童趣的小故事,她觉得十分好玩,讲着讲着自己都笑起来。

  张古不觉得有多好玩,不过,这时候他觉得叉真的是一个婴儿。

  迢迢对男婴的排斥一直没有根除。

  她经常为抢夺一个电动汽车,或者开关电视机,把男婴挠出血。

  可是,男婴没有打过迢迢。他的个头比迢迢高一点,他的力气也应该比迢迢大,但是他从来不还手。迢迢挠他,他就朝后缩。

  大家都夸男婴懂事。

  迢迢的惊吓一直没有平服,夜里她还是没完没了地哭,嘴里喊着:“妈妈,打!打他!”……

  慕容太太把迢迢对男婴的排斥当笑话讲给大家。孩子的事情,没有人太在意。

  只有一个人听了后感到很惊怵,他就是张古。

  他的脑海里突然迸出一个可怕的假想:小镇上并不是只有一个男婴,而是有两个,明处有一个,暗处还有一个。或者是一个在外面,一个在里面!迢迢一定是看见男婴身后挡着的那个了,或者她一定是看见男婴里面包藏的那个了……

  他为这个假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
  上次,慕容太太跟李太太到城里去,买回了一块布料,葱绿色,很鲜嫩,她想用它缝制一条连衣裙。

  最近,老公要探家,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。

  喂饱了两个孩子,慕容太太在床上摆了一堆玩具让他们玩,然后,她拿出那块布料,出门到连类的服装店去了。

  只有一百米远,她把布料送过去,再量量身体的尺寸,用不了10分钟。

  连类把她的家隔成两个房间,外面做服装店。通过一个门进去,就是连类的生活空间。

  慕容太太进了服装店,连类没在。慕容太太朝里面喊了一声:“连类!”

  没有人应。

  她又喊了一声:“连类!”

  还是没有人应。

  她只好离开。走到门口的时候,她又喊了一声:“连类,你在吗?”

  这次,她听见连类在里面说话了:“是慕容太太吗?你等一下。”

  慕容太太就没有走。大约过了5分钟,连类才走出来。慕容太太觉得里面好像还有一个人。她感到很奇怪:连类在里面干什么呢?

  慕容太太:“连类,我来做一条连衣裙。”

  连类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,说:“这布料真漂亮,挺贵吧?”

  慕容太太:“其实很便宜的。”

  连类四处找软尺。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,反复在一个地方翻了好几遍。

  终于找到了。她开始为慕容太太量身。慕容太太叮嘱她不要做得太瘦……

  然后,慕容太太就回家了。

  她家的院子很宁静,和平时一样。悲剧没有任何征兆。

  她走进屋子,看见那个男婴还在床上玩玩具。他使劲地揪着一只玩具兔子的耳朵,好像要把那耳朵揪下来。

  迢迢不见了。

  慕容太太就有点发憷。

  她急步到各个房间看了看,没有!地窖里,床底下,窗帘后,衣柜中,都没有。她傻了:“迢迢!——迢迢!——”

  没有回音。

  她跑到院子里,院子里空空荡荡。“迢迢!——迢迢!——”

  她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那眼井。她几乎在那一刻断定了心爱的女儿就在那里面。

  她的腿剧烈地抖动起来,费好大的力气才迈开步子。

  来到井边,她朝里望去,一眼就看见了那红色的衣服。那是她的女儿。她好像是头朝下掉下去的。

  慕容太太一下就瘫倒在地,嚎叫道:“救命啊!!!——”

  李麻是第一个跑过来的。

  邻居们很快都跑过来了。

  李麻腰上系着绳子,迅速下到井底,把可怜的迢迢抱上来。

  迢迢的肚子不大,她没有喝多少水,她是被呛死的,鼻孔渗出几滴黑黑的血。她额头的血多一些,那是掉下去磕的。

  她已经死了。慕容太太当场昏过去。

  大家赶紧掐她的人中,忙乎半天,她终于醒来了,抱紧迢迢号啕大哭,又背过气去……

  迢迢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来了,他们肝肠寸断,哭成一团。那情景极为凄惨。后来,迢迢的尸体被放在她自己的小床上。

  邻居们静默而立,所有的女人都哭了。

  那个男婴好像第一次见到这种场合,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,他老老实实地缩在床角,胆怯地看着这一切。

  张古也在场。他在痛苦地思索:这男婴到底有几个?

  出事了,慕容太太家没有人照顾男婴,就把他提前送到了李太太家。迢迢的爸爸接到了电报,很快飞回来。这个可怜的人,他只和女儿见过一面。他椎心泣血,一言不发,默默地处理着后事。迢迢的骨灰撒在了那个井里。17排房的居民一起动手把那个井填了,它成了迢迢的坟墓。大家不可能再饮用溺死迢迢的水。又凿了一眼井。迢迢的爸爸破例在家多呆了一些日子,陪太太。她从早哭到晚。